English

你在哪儿?妈妈

1998-01-22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“妈,我不是你们家的?”

52岁的张宁不仅和牺牲的父亲从未谋面,甚至连父亲的姓名都叫不来。他仅仅知道父亲是美国援华空军,即“飞虎队”的飞行员,1945年在空战中阵亡;母亲是美国空军随军护士,在他出生后回国。张宁被留在了中国。

张宁的家在北京十里堡的一幢旧楼房里。他是在13岁那年发现了自己的身世秘密。

那天,他无意中翻了父亲张志和写的自传。一眼看见“宁儿是从外面抱来的”,他的眼泪涌了出来。他找到母亲:“妈,我不是你们家的?”

母亲一把搂住了他……

1945年。端午节过后,四川省成都市陕西街72号的张公馆内鞭炮齐鸣,一辆黑色的轿车徐徐停下。车上走下几个人,其中一位妇女怀抱着一个金发婴儿。

这个洋娃娃就是张宁。

怀抱张宁的那位女士叫江勤先,是此事目前惟一健在的知情人。去年,张宁的儿子张昶曾去成都看望江,老人一眼就认出了他。

江勤先是在当年董秉奇医生的私立医院里见到张宁的生母的。“这位从中国战场回到后方的美军护士不久将要分娩。听说她和孩子的生父已决定在那次空战后回美国休假,但他却牺牲了。”老人回忆说:据董大夫说,她想把孩子托付给一户殷实可靠的中国人家收养,并希望孩子将来能受到大学教育。此外没提任何其他要求。

董大夫与张宁的养父张志和是朋友。张志和于1927年革命低潮时加入中国共产党,当时的公开身分是地方绅士。董与江勤先及张家约定,若生女儿,由江抚养;生男孩,则由张家抚养。

“她生下的男孩长得很像她。”江说。

1937年九十月间,张志和由李一氓陪同去延安见毛主席。毛主席要他利用和川康上层军政人士的特殊关系,做争取刘文辉、邓锡侯、潘文华等人的工作。张家所在的陕西街72号,当时就曾是许多革命者生活和工作的地方。

张宁淡淡地说:“记得家里有花园、网球场、门房、果园,出入有车。生活应该是不错的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两个红绸本子,摩挲了半天才递给我。

那是两份任命书。一份是毛泽东主席1950年6月28日签署的“张志和为川西人民行政公署委员”,另一份是周恩来总理1951年5月18日签署的“张志和为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参事”。

“搁现在就是贵族学校了”

张宁6岁时随父母从四川来到北京。

他进了一所以民主党派人士子女居多的寄宿小学———香山慈幼院。“上学有校车接,每周还能看一次电影。”张宁说:“搁现在,就是贵族学校了。”

那会儿,张宁的父亲是在中南海上班的7级干部,他们一家人都揣着中南海的出入证。当时一块儿玩耍的小朋友,现在好多人是有头有脸的人物。

但很快就到了1957年。父亲被定为“右派”,降职降薪。此后第二年,张宁粗略知晓了自己的身世。1959年,父亲被遣送回四川,张宁开始了和养母相依为命的生活。

尽管母亲百般呵护,但因为父亲的问题,16岁的张宁初中一毕业就被学校分进了北京灯泡厂的熔解车间当工人。熔解炉的温度是摄氏1300度。每上一个班,张宁要先将两吨煤拉到锅炉前,隔15分钟往炉里添加一次。张宁说:“加煤的铁杆子有手腕粗,开始抬不起来,手直哆嗦。”

我说:“你当时很痛苦吧?”

“我想,家里倒了霉,就认命吧。”张宁说。

但灯泡厂却意外成就了张宁的爱情。

“已经是最底层的工人了,谁还忍心再给他添事儿呢!”

我第一次见丁淇是在北郊市场她开的一家小五金店里。她穿了一套工装,头发随便地往后一挽,浓眉大眼,看上去很泼辣。

丁淇给自己点了根烟:“我和张宁的性格刚好相反,他特别细腻,我有点男性化。我们家是女主外,男主内。”

“我们俩这一辈子都不容易。两人都是4个父母,命运比较相似。”丁淇说,她原姓马,从小过继给本该叫“三姨”的丁家。

和张宁谈恋爱以后,丁淇的压力很大。丁淇的养母是街道革委会主任,一心希望女儿能嫁革命军人。丁淇说:“我父母特反感张宁,因为他长相特殊,我妈骂我是里通外国。他每次去我家,父母不是骂就是轰,连顿饭都没吃过。”

结婚的事是张宁提出来的。他对丁淇说:这辈子能认识你,是我挺大一个福分。丁淇说:“张宁一直都挺自卑,他能说出这话来我特感动。”

但因为父母的坚决反对,结婚时,丁淇连户口本都没从家拿出来。结婚前一天晚上,她带着平时上班背的小包(里面装着一把梳子和张宁写给她的诗)到女同学家住了一夜。第二天,她们一起乘公共汽车到了张宁家。

3天后,丁淇和张宁提着点心回娘家,结果门儿没进父母就把点心扔出来了。丁淇拉着张宁就走,之后3年再没回过娘家。

后来,父母找到厂里,劝丁淇回家。丁淇就让父母当着领导保证,以后要对张宁好。丁淇说:张宁够不幸的了,我不能让你们这么欺负他!“以后我父母对张宁比对我还好,反倒说我脾气大。后来我爸病了,张宁给他洗澡、剪指甲、喂饭。我爸说,他这辈子没对不起过人,就对不起张宁。”

“他父亲被打倒了,厂里的人不歧视他吗?”我问。

“按说当时是会歧视,可厂里的男女老少谁都说他好。他那么普通,比一般人还要踏实,别人干嘛还要歧视他?”

“当时没人怀疑他是外国人吗?”

“我觉得有好多人怀疑,可谁都不说出来。张宁已经是最底层的工人了,谁还忍心再给他添事儿呢。”

西欧人的长相,北京人的做派

我问丁淇:“张宁的长相对你们的生活有影响吗?”

“出尽了洋相。”丁淇说,有一次我们背着相机去北大玩,红卫兵把他逮着了,说有外国人在照大字报。去八达岭,解放军把他给拦住,说外国人不让进。

20多岁的时候,导演凌子风请张宁扮演电影《李四光》里的一个外国专家。当时北影开了个证明,让他去烫头。他不敢去,让丁淇陪着。烫完发出来,一路上好多人看他。他捅捅妻子,说:我要真是外国人也没什么不好,啊?

丁淇说:“《李四光》里面他的镜头本来挺多的,后来被删掉了不少。导演说他演得不像。”说,“你的脸一看就是西欧人,可行为做派,标准的北京人。”

儿子长得像爸爸,打小的外号都跟张宁一样———“小黄毛”。可一家人出去,张宁老躲在一边。乘公共汽车,丁淇抱孩子在前门上,张宁就在后门上。如果孩子在大街上叫他爸爸,他就不理,脸通红。丁淇说,张宁最不喜欢人家盯着他的脸看,现在买东西都还是这样,拿了就走,连头都不抬。

“现在的孩子,人叫他黄毛他一点无所谓。哪像我们那会儿,最怕就是自己和别人不一样,藏着掖着的,怎么土就怎么打扮。”张宁说。

“他好像不是这地球上的人!”

张宁从进厂的第一天起就在最艰苦的熔解车间干,到去年待岗在家,干了整36年。一块儿进厂的家里倒了霉的干部子弟、后来进厂的干部子弟,一个个都调走了。“论级别,这些人没一个比我们家老爷子高。”张宁说:“可他们显摆的那劲儿,我偏看不上。”

在厂里,别人聊天说闲话的时候,张宁总是坐在一边看书。这几十年来,张宁带过不少徒弟,但没一个留下来的,都嫌这活儿苦。他现在算待岗,多少也因为这活儿没人接班。

厂里领导看重张宁,曾让他当过小头儿。结果他干活儿更多,分给自个儿的奖金更少。最后还是辞了宫,他觉得自己就不是那块料。张宁难得发次火。一发火,领导能拿到会上去说:你们把张宁这样的人都惹急了,还要怎么样?

在张宁的车间,每年都得修炉。修炉人必须穿着石棉衣服进入炉内,通常口里含着人丹,后面跟着医务人员,不到一分钟就得出来。有一次,张宁的眉毛让火烧了,母亲看见伤,才知道儿子干着那么苦的活,落了泪。后来她跟一个作领导的朋友聊及此事。没想第二天,厂里的领导就让他以后别修炉了,同时又忍不住问:你认识局里谁呀?

张宁说,那算是他最显摆的一次了。可说归说,炉他还是接着修。

年轻时,张宁怕别人看他,从不上自由市场。现在待岗,家务归他管,但买东西老是上当。有一次,他10块钱买了6双袜子,回家打开一看都不能穿。丁淇埋怨他,他说:人家叫我大哥大哥的,不买不合适啊。

天天买菜,自由市场的人都知道张宁爱吃辣椒。有人见他就说:大哥,这是我特意给您摘的辣椒。张宁说,那就来1斤吧。人家说,这10斤都是特意为您摘的。张宁真就把10斤都买回来了。“他呀,说不醒,下次指不定又犯什么错呢。”丁淇说:“我老说,他好像不是这地球上的人,处世方式怎么老和别人不一样呢。”

“你们看不起我,我还看不起你们呢!”

原先的工厂被卖掉了,厂里下岗了1000多人。张宁每月拿360元的待岗工资。他跟丁淇开玩笑,说这辈子就吃定你了。

“那么多年,你就没想过要换个单位吗?”我问他。

“打13岁老爷子成右派起,人情冷暖、世态炎凉,渐渐地就体会尽了。”张宁说,有一次,他在厂门口遇见一个从前常来家玩的熟人。听说我当工人,人家眼里就露出轻视:挺脏的吧?你找找某某人,让他给你换个工作。

“可能是从小就有的这种自卑感,我从不愿意求人。”张宁说:“老爷子死了,人情也就不在了。后来我就想,你看不起我,我还看不起你呢,当多大的官我也不理你。我就自命清高。”

“结婚以后,张宁去哪儿出差都拿回四个字来:难得糊涂。”丁淇说,这么多年,我也渐渐明白了他心里的痛苦。他的性格跟家里这些年的遭遇连着,只能是与世无争的。

一头黄发竟然全黑了

“我最喜欢过年过节,一家人都回来,热热闹闹的。一冷清下来,张宁脑子里准想事儿。”丁淇说。

“找母亲这事儿,我帮过张宁。那时候我抱着儿子张昶出去,人家都说我是保姆,没一个人说我是他妈。后来我就怀疑张宁的父母不是亲生的。问张宁好多次,张宁才说了实情。我从来没见过他神色那么深沉过。他说:我的父母、姐姐对我那么好,此事不宜张扬。可我还是私下写了个材料给北京市公安局,但人家说线索太少,没法找。后来我又托了一个在美国使馆教中文的邻居帮忙找,可是没多久这人也被打倒了。”

在张宁家,有一首歌是不让放的———《别问我是谁》。这歌从别人家飘进来,他就心神不宁。很久以前,家人、朋友劝过张宁找妈妈,张宁拗拗地,说:她不找我,我也不找她。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,奶奶辗转听说张宁的生母在加拿大打听过张宁,就让孙女改名张萦加。萦,是怀念、萦绕之意。

人过40,有一次张宁照镜子,蓦地呆住了:一头黄发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全黑了,眼珠的颜色也越来越深。“黑发曾经是我年轻时梦寐以求的,但那一刻,我心头涌起的却是一种脚踩不着地般的茫然和失落。”张宁说。

去年,张宁以烈属身份加入北京航空联谊会。丁淇说:“我能看出来,这次他真的觉得能有点眉目了。他有时候坐着发呆,就是在琢磨这事呢。航联会的人跟他说,你们的线索不清楚,我们只能慢慢找。我特着急,直统统地说:您可别慢慢的。你们可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,要有个闪失,我们家张宁不就没戏了。依着张宁的性格,他也不会有什么奢望,无非就是把根找到了。张宁这一辈子,是人往低处走。可他人真是极聪明,学什么都精。好多有学问的人都说,张宁是个难得的人才。可他偏连大学都没上了。

从前学的英语已经忘光了,张宁现在又开始捡起英语书来“入门”。他家的书架上新添了几本关于美国社会和文化的书,他说,得赶紧了解了解这个国家了。

张宁拿出一张从博物馆复印出来的照片给我看,让我看看当年那“一批新到中国的美国空军护士”里,谁像他妈妈。我指了一个。张宁摇摇头,说,你再看看这个。他又拿出一张自己的照片,对照着让我看:“你看这眼睛、这鼻子……像不像?像不像?”

那是一个非常美丽温柔的女护士。

看着张宁的脸都快贴到那张复印纸上,我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。

(《中国青年报》1998.1.13周艳秋文)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